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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赏读】窦红宇丨中篇小说《在山顶上》(一)时间:2023-05-10 22:17:38 曲靖市2021年度文艺精品创作扶持项目 (一) 勒沃镇同山下的勒沃县城遥遥相望。 冬天的时候,勒沃镇在勒沃县城的仰视下,显得特别美丽。纯白的雪山顶上,勒沃镇的轮廓时隐时现,山气氤氲,有时披上一层青黛,有时又披上一层金黄,像有一支笔,随意涂抹着这落雪铺出来的底。勒沃镇,顿时变成了一顶雪山上的王冠,好像众神护佑,充满了堂皇之气。 如果说,勒沃县城被人们称为天上的城,那么,勒沃镇就是云端之上盘旋的一只鹰,一首天上的歌。这儿的人都会唱:“小鸟啊小鸟,你往高处飞吧,飞吧,飞到勒沃山的山顶,就会变成一只雄鹰……” 勒沃镇,在天上的天上。人们一抬头,就能看见它。 可勒沃镇实在是太小了。有时候,一支大一点的马队进来,就能塞满。只有一条石板铺成的小街,小街上只有一个卖烟酒日用品的杂货铺,一部老旧的公用电话机。也有供销社,那是用来囤积过冬的粮食和物资的。黑漆漆几大间仓库,山下一卡车一卡车的货物,要拉一个春天,也填不满。 马队歇息的男人们,黑漆漆的,喂了马,人就围住了杂货铺。他们很少买食物,只要酒。他们也很少说话,喝醉了,就横七竖八躺满一条小街。所以,在娜朵的印象中,勒沃镇同雪山的雪一样,是沉默的。只听得见风,甚至只听得见雪落在雪上的声音。 所以,勒沃镇的人,也是沉默的。 山太高太大了。坐班车进城,从早到晚,绕绕颠颠,不到一百公里,要走一天。总是在转弯,总是在下坡,刹车和惯性让人根本就没有一刻是坐稳了的,颠起又落下,很容易让大家都吐起来,绕过一座山又一座山,都快要散架了。 娜朵坐过两次这样的班车,就再也不坐,宁愿骑马,也不坐。 勒沃镇海拔太高,一年只有冬春两季。春天很短,从五月开始,八九月的时候,满山绿油油开满鲜花,很美很美。之后,就是冬天,大雪封山,车根本进不来,人也根本出不去。所以,从前勒沃镇的盐巴、食物和过冬的物件,都是等到春天,人背马驮进来的。后来修通了公路,大卡车可以进来了,勒沃镇的人才稍微轻松了一些,可以在春天喝喝酒唱唱歌,围着雪山跳跳舞了。 可公路也只是一条灰扑扑的土路,到了冬季,车辆照样上不来,勒沃镇照样被封冻着。直到山下的人,帮他们建了一个新镇。 新勒沃镇离山顶的老镇,只有两公里左右,可弯弯绕绕走下来,海拔却降了七八百米,从雪线以上变成了雪线以下,地势也宽阔了起来。那地方叫歇马坪,就是说,从前从勒沃县城走到这儿,连马都爬不动,要歇歇了。 每家都是两层楼的新房子,大院子,看了,叫人心里好不高兴。那工程叫扶贫搬迁,是县里的干部给他们讲通了道理带着他们建的。全是水泥路,有三四条街,有一排一排的铺面和路灯,还建了卫生院、学校和车站。还有手机了,有一家电讯公司在这儿建了基站,在街面上租了房子,招了工,成立了勒沃镇的分公司,由波鲁和阿米一家值班。 更重要的是,高速公路修进来了,在山下打了个隧道,架了桥,就再也不怕雪季封冻路面,冬天也通车了。这一下,勒沃镇的人兴奋得像是雪山上的雄鹰,他们觉得,他们也可以像山下勒沃县城里的人一样,自由自在挣钱了。 娜朵就回来了。 娜朵生得野,兴许是从小没有阿妈的缘故,感受不到女人的好,也没有学到女红之类的手艺,只知道跟着波鲁、米东、阿桑一帮男孩子疯玩。她阿爸是个编草匠,干的是细活,靠手眼精到的配合,所以无暇管她。只是闯了祸了,就抡起草鞭子,把她当男孩一样收拾。 有一回,娜朵偷吃了隔壁老阿奶的糍粑,还偷了老阿奶家的酒,带着波鲁、米东和阿桑,拿到草山上喝。醉了,就在一片野花盛开的草丛中摔起跤来。这事被娜朵她阿爸知道了,找过来,一脚就把娜朵踢得顺着草山滚到峡谷里。还不行,晚上,还把娜朵像山上的金丝猴一样,吊起来打,满身的血痕。现在回想起来,阿爸那模样,是真想给她开膛剥皮呢。然后就把她赶出家了,让她滚。娜朵前半夜在离家不远的小树林里蜷着,像是在舔舐伤口,到了后半夜,冷得跳起来,冷得浑身一点也不疼了。勒沃的山里,就是这样,白天艳阳高照,晚上冰冻万物。娜朵冷得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跑到后院,牵了她最喜欢的那匹老青马,跳上马背,使劲趴着。 马背的暖渐渐焐热了娜朵,她趴着趴着,就睡着了。等醒来,发觉老青马已经把她驮进了勒沃县城,屁股后面,还跟着她家的大黄狗。那是一条柴犬,样子挺凶,狗模样十足。娜朵一想,干脆打发它们两个相伴着回家,自己留在了县城。 一去六七年。离家的时候十五六岁,回来,已经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六七年里,她去了省城,去了广东、深圳、上海……去过太多地方。回来的时候,钱肯定是赚了很多,更重要的是,大家都说娜朵出去见了世面,回来再也不野了,待人接物都不一样了呢。 其实哪里话?隔壁老阿奶说,是因为娜朵从一个小姑娘变成大姑娘了,懂事了。 就拿搬迁来说,娜朵家也分了新房,可阿爸就是不愿意搬。阿爸说了,他要留在老屋里陪阿妈,他怕人都走了,阿妈的魂和阿妈的神灵找不到家。娜朵一听,也留了下来,她倒不是因为阿妈的魂和神灵,她知道,阿爸草编的手艺,离不开老勒沃镇,那儿有他的作坊和大片大片的火草地。 干脆,娜朵投资,在老勒沃镇建盖了一个民宿。县里的领导见了都使劲夸,说好啊,老勒沃镇就是不能拆嘛,要不然,在山下就看不见它了嘛。老勒沃镇就是要保留下来,让山下的人一抬头,就能看见它。 从此以后,老勒沃镇成了勒沃地区的标志,很多人都想爬上山来,在老勒沃镇住一段时间。他们说,这是天上的日子。爬不上来的,每天早晨,都会被旅行社的大巴车拉着,来到城外一个叫观景台的地方,看太阳从老勒沃镇的头顶升起。运气好的,守得云开雾散,阳光被分割成一缕缕织锦般的色彩,从老勒沃镇这顶王冠上钻出来。顿时,金光四射。人们纷纷拿起相机,“咔嚓咔嚓”使劲拍,都说看见了看见了,这一年的运气都要好了。还有的人,干脆跪下,双手合十,开始喃喃念叨起来,激动得泪水横流。 娜朵机灵着呢,很快,她便同勒沃县城的旅行社签订了协议,做起了民宿生意。 生意好得不得了。 一般,都是客人们被旅行社的大巴拉来,在新勒沃镇吃完午饭,休息够了,也看够了那儿的风景,就分道扬镳了。大部分客人跟着大巴回勒沃县城,只有少部分,敢骑上娜朵他们的马,往老勒沃镇爬。 这个时候,客人最兴奋,也最艰难。兴奋就不必说了,哪有见到雪山不兴奋的?就连娜朵他们,也跟着兴奋呢。一般,客人到了这儿,肯定要有高原反应的。喘不过气来,缺氧,浑身无力,一个个嘴唇发紫,头晕目眩。娜朵他们早就准备好了便携式氧气瓶,客人们一人一个,让他们不舒服的时候,就吸上几口。他们会告诉客人,心不要急,动作要慢,要平缓,要慢下来,慢下来,你才能看见最好的风景。因为呼吸困难,要消耗大量的体力,很多客人走到一半,就会冷,瑟瑟发抖,娜朵他们就会让他们从马背上下来,缓缓走一段。说,走走,缓一缓,让身体慢慢热起来。慢慢走,慢慢走……这样下来,两公里多的山路,要走一个多小时。奇怪的是,这种时候,客人们都很听话,没有一个人抱怨或者质疑什么。 娜朵想,他们肯定是被眼前的雪山,震慑住了。
(二) 这一天,娜朵接到山下旅行社的电话,说是要上来六个客人,让娜朵去新勒沃镇等着接。 娜朵放下电话就去找阿爸了,她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大片大片枯黄的草在眼前起起伏伏,绵延出去,成千上万亩。它们从一个山包冲下去,又从另一个山包冲上来,一个山包连着一个山包。要是到了春天,草就绿了,一山一山的绿草,夹杂着一山一山的野花,黄的、白的、粉红的、紫蓝的……好看极了。还有一群一群的羊,顺着山坡一处一处走,有时候,看花眼了,还以为它们是天空上飘着的一团一团的白云呢。 到了冬天,羊群也不出来了,马和牦牛也蜷缩在厩里,整个勒沃山顶,都枯萎着寂寥着。这个时候,雪花从天上飘下来,大块大块的白,像是从枯草间长出来一样。它们替换了羊群,替换了野花,让整个勒沃山顶,变成了一件白色的绒袍,像是天上的白云,都涌到娜朵家门口取暖呢。这个时候,一眼看出去,雪落着雪,雪铺着雪,干净得让你的心都会跟着颤抖紧缩一下。就连呼出一口气,都会觉得打扰了这些天空中飘洒的精灵。 阿爸的小屋就在不远处的山包上,春天,就像百花朝圣的宫殿,花们开放着,朝小屋匍匐着。到了冬天,又像是白色海浪中起伏飘荡的一艘船,在娜朵的心中,要么起锚了,要么归航了。 想到这儿,娜朵的心里,一阵暖暖的甜。 整个冬天,阿爸都在编他的火草。他说要用勒沃山顶的草,给娜朵编一条嫁人时穿的火草裙。还有,再编一所房子,让娜朵带走。娜朵说,阿爸,我不走,我就要守着勒沃山顶。阿爸就说,你不走就嫁不出去了。 娜朵又说,阿爸,山下来人了,我要去接。阿爸把眼睛从手中的草绳上抬起来,说老天,终于有人来了。娜朵,你快去接,说不定,这里面有你的新郎呢。阿爸说着,就笑起来,露出他黑漆漆的牙齿。 来了六个人,四男两女。 其中一对白发夫妇,最喜欢笑也最喜欢说话,说是退休了,无牵无挂了,终于可以来爬山了。他们的情绪又饱满又高涨,好像在生活的面前实实在在松了口气,又好像在奔赴什么新生活呢。娜朵甚至都受到了感染,也跟着长长舒了一口气。另外两个男的,一老一少,老的是大学教授,年轻的,跟娜朵差不多大,是老教授的学生,说是来山里搞研究的。娜朵好奇,说山里有什么可以研究的?老教授哈哈一笑,很爽朗,说,我们要研究的,就是你们说的没有什么可以研究的。娜朵听不懂,就说,好啊好啊,你们要是研究出点什么来,那我们肯定跟着享福了。 还有一男一女,戴着厚厚的口罩,面目不清,一路上寡言少语,不说一句话。像是面前的山路,已经耗费了他们所有的精力。娜朵试着对他们笑,不理,试着跟他们说话,也不理。就想,人家也许不喜欢跟人说话呢。旅行社的阿全叮嘱,说这个戴口罩的女人,得了肺病刚刚痊愈。娜朵仔细看,果然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 “没有山天生高如云,没有河天生大浪宽。没有爱天生甜如蜜,没有恨天生是仇敌……”一路爬,娜朵和米东、阿桑一路唱。他们的歌声,从新勒沃镇一直传到老勒沃镇去了。老教授最认真,紧赶几步追上他们,问,你们唱的什么?能不能再唱一遍?娜朵就唱:“没有山天生高如云,没有河天生大浪宽……”老教授追着问:“没有山天生高如云”这一句,你们是不是就是这样唱的?娜朵说,这是我们当地的歌,我们天生就是这样唱的。 老教授一下激动起来,对他的学生喊,小艾小艾,听见了吗?就是这里了,肯定就是这里了。才喊完,老教授就感觉气不够用,呼吸急促起来。研究生小艾忙对娜朵喊,快,快给老师一个氧气瓶。 老教授吸氧,大家就跟着坐下来,休息一阵。小艾很不好意思,说,平时比这高的山教授都在爬,从来不吸氧的,不知道今天怎么搞的。白发夫妇说,肯定是教授年纪大了,我们看他快七十了吧。老教授点点头,说没什么,在这山上,你就是不能跑,我刚才是跑了。小艾就笑,说,老师激动了。老教授喘着气,说,是……激动了……激动……了。 白发夫妇中男的在自言自语,说,空气稀薄的地方,才有干净的石头。女的很欣慰,看了他一眼,说,是呀,干净的石头,每一块都是宝石。刚一说完,感觉不行了,忙着让男的找娜朵,拿氧气瓶。男的笑着,使劲喘着气,说娜朵,要两个,我还以为只有她要呢。想想又不服,说,这可不是身体的问题,这是激动的,激动的。娜朵就说,你们不能再说话了,说话费体力的。 只有那对戴口罩的男女,不声不响,早就把氧气瓶上透明的面罩,压在了鼻孔上。 老教授听见“石头”,顿时一阵狐疑,忙过来问白发夫妇,我刚才听见你们说石头,你们也是搞研究的?化石吗?你们搞的哪方面研究?白发夫妇笑起来,男的说,我们哪有你那么大的学问呀?我们就是中学里的老师。女的忙补充,说,教授,我们是来捡石头玩的。老教授还是没有听明白,说,捡石头?爬那么高的山,捡石头玩?有意思,真有意思。 白发夫妇没有说话,他们使劲喘匀一口气后,相视一笑。 这个时候,戴口罩那女人,望着远处的莽莽群山,悄声喊了一句,天哪,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戴口罩的男人一听,一皱眉,远远走开了。 一阵大雾飘了过来,好像是戴口罩那女人喊过来的一样,正午的阳光一下不见了,就连天空中的白云也看不见了,四周弥漫着一阵一阵湿淋淋的冷。风一起,一阵一阵直钻进心窝里来。 娜朵一看,说,要下雪了,我们抓紧走吧。雪路太难走,让你们走那样的路,我们实在是过意不去。 可他们还是没有躲过一场大雪。 娜朵说,要是再晚一阵,怕是都不敢爬上来了呢。铺天盖地的大雪甚至让大雾都透明起来,整个勒沃山顶,白得什么都看不见。娜朵紧紧抓住一匹马的笼头,这个时候,娜朵知道,他们已经越过了雪线,新下起来的雪加上积雪,快要没过了小腿,如果这个时候再不到家,等到雪过膝盖,人很可能就要被困死在这路上。在勒沃山顶,还没有死过人呢。 还好,马还在使劲朝前爬,娜朵一看它们使劲爬的样子,就知道家就在眼前了。要知道,马也是会绝望的,如果它们这时感觉离家还遥远,它们就会不走了,干脆趴下来,是死是活,任由天定。 研究生小艾叫米东拉停马,从马背上的一个大旅行背包里,抽出一件斗篷一样的羊毛毡子,送到紧跟马蹄的老教授面前。老教授使劲摇手,说我不要,爬山不冷,你给后面那个骑马的女人吧,我看她快不行了。 小艾犹犹豫豫,朝那个戴口罩的女人递过去。那女人骑在马上,由阿桑牵着笼头,高高在上的样子。虽然穿得厚,还是冷得瑟瑟发抖,再加上缺氧,眼睛都是青黑的,看着随时都可能跌下马来。可她还是没有接那羊毛斗篷,只用眼睛斜了斜,说,什么啊?不要,拿走。 娜朵看见了,心里一紧,想,这女人肯定把那么好的羊毛毡子,误以为是我们给她准备的了。正在想,却只见那戴口罩的男人,一把从小艾手上抢过羊毛毡子,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之后,大雪弥漫。娜朵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那对白发夫妇互相在喊,老伴,你在前边还是后边?看不见你呀。然后又喊,老伴,我看见你了。 阿米已经把每间房的火都烧得旺生生的了。白皑皑的山顶上,一眼就能看见勒沃山庄冒着炊烟的样子。虽是山庄,却是很小的一个院子,建在比老勒沃镇稍微低十几米的一小片平地上。远远看去,那平地其实是一块巨大的岩石,没有台阶,要爬好几个坎,才能翻上去。 戴口罩的女人看上去已经不行了,一步都挪不动了。阿桑急了,看了一眼戴口罩的男人,就要去背。那女人使出最后的力气,把阿桑一把推开,说不要,我自己来。 娜朵使劲拉着一匹气喘吁吁的马,回头一看,吓得要死。使劲喊,阿桑,快把她背上来吧,再冷一阵,她要死的。
(三) 院子虽小,也有六七间房。一进门,就是一间小巧的过厅,看上去,像个酒吧。要从过厅掀开厚厚的草帘穿出去,才能走进院子里。 刚爬上山来的客人们,都要在过厅里歇息一阵,喘气。 过厅一侧,是长长的吧台,阿米在里边忙来忙去。客人就在这儿登记住宿,顺便,每个人可以领到一杯滚烫的红茶,或者滚烫的咖啡。还有火辣的酒,自己酿的,你的心有多热烈,酒就有多甘醇。 另一侧,是一扇不大不小的窗,从窗口望出去,群山匍匐,万物尽白。 还有一个明亮的角落,是一张长长的餐桌,看上去,够十五六个人吃饭喝酒用。餐桌不远处,有一炉又红又旺的火。炉子是雪山上专用的,有一根铁管焊接的烟囱,从屋顶伸出去。炉子上炖着一大壶滚烫的水,接出来一个圆形钢板焊的桌面,上面放着茶杯和酒杯,酒可以烫,茶可以回味。 大家一进来,都朝那炉火围了过去。 心一下就暖了,精神慢慢也缓了过来。那白发夫妇,男的姓张,女的姓项,已经开始跟着阿桑和米东,唱起歌来了。米东唱:“勒沃山的山啊,总是那么高。勒沃山的雪啊,总是那么洁白。勒沃山的姑娘啊,总是那么美……”阿桑就跟着唱:“勒沃山的水啊,总是那么清。勒沃山的酒啊,总是那么甜。勒沃山的怀抱啊,总是那么温暖……” 娜朵就在这边接:“勒沃山的岩石呀,总是那么坚强。勒沃山的雄鹰啊,总是那么骄傲。勒沃山的骏马呀,总是那么矫健。勒沃山的小伙呀,总是那么勇敢……”阿米也感染了,跟着唱:“勒沃山的阿爸呀,是那么深沉。勒沃山的阿妈呀,是那么慈祥。勒沃山的男人呀,是那么雄壮。勒沃山的女人呀,是那么幸福……” 就把项老师的眼泪唱出来了。项老师接过张老师递过来的手帕,擦着眼睛,不停感叹,说,太好听了,抒情,又是那么深情,我在中学里教音乐教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好听的歌。说完,又开始大口喘起气来。张老师忙抓过氧气瓶帮她吸上,乐滋滋说,怎么样?没有白来吧。项老师使劲吸一口气,说,是我提议来的。张老师一愣,说,是我,怎么可能是你?要不是我坚持,你根本舍不得花这些钱。 老教授一直沉浸在那悠长的歌声中,还不停往他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写完,合上笔记本,才抬起头来,说,你们看,好好的歌声被你们给搅和了。我早就说过,听这样的歌,一定要安静,什么时候歌声起来我们就什么时候安静,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因为,这样的声音就跟美丽的小鸟一样,你只要一出声,它们就不见了。老教授说完,又一挥手,不过今天大家初次见面,你们想怎么高兴都成,我们的时间有的是。老教授说着说着,把目光转向了一旁戴口罩的女人。 后来才知道,那女人姓舒,戴口罩的男人姓王。老教授后来叫他们小王和小舒。此时,那女人躺在火炉旁的一个角落,目光灰暗,听了老教授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老教授只好起身,帮这两个人要了咖啡和茶。递到他们面前时,这两个人神情索然,只伸手接了,谁也没有摘下口罩来喝一口。就好像只要离开了口罩,他们就会被那歌声传染了一样。 晚饭的时候,两个戴口罩的人,没有下楼来。 晚饭很丰盛,这是客人们到山上来的第一餐。娜朵他们为此准备了一个冬天,他们几乎把够一个村吃的食物,都在这个冬天背上山来。想着生意会像往年一样好,甚至,客人会比往年还要多。 有热气腾腾的一大盆羊肉,被阿米炖得又嫩又香。有燕麦粑粑、荞麦饭和白米饭,有大块大块的火腿,有大把大把的野菜,还有牦牛干巴,还有酒…… 阿爸也从他编草的小屋回来了。一听阿爸在编草,老教授兴奋得像只就要放飞的鸟,抬起酒碗,问他的学生小艾,说,小艾,你说,我今晚该不该喝酒?小艾忙放下筷子,说,老师少喝点。老教授一仰脖子,一饮而尽。接着,就“哈哈哈”大笑起来。 自然而然,老教授成了这群客人中,第一个透露来勒沃山干什么的人。 老教授问,泥盆纪、志留纪你们知道吗?老教授扫了一眼,看出没有一个人知道,渐渐收起了笑,盯着被自己的手不停转动的酒碗,说,我并不指望你们知道这些,因为,那是四亿年前的事了。但是你们要知道,勒沃山,它是一座年龄四亿多年的山,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山。简单说来,就是中国的古生物学家们在这里相继发现了四亿多年前的古生物化石,那是各种各样的原始鱼。他们在这里的发现,震惊世界,还推动了世界古生物界对四足动物起源的新一轮探索。 老教授说,我不是研究古生物的,我是一个文化人类学者,我研究的年代要短得多,一万年左右。但是,古生物学家们的研究成果启发了我,我一直在想,既然勒沃山是科学界的一个传奇,那么,它是不是还承载着另外一个人文历史的传奇? 老教授的目光在渐渐黑下去的勒沃山顶变得闪闪发亮,说,五千年以前,世界各地都有被滔天洪水淹没的传说,基本上,都有一艘船拯救了人类,这就是诺亚方舟的传说。可是,这个传说到了我们中国却没有了,我们中国,全是跟洪水作抗争的传说与历史,比如,鲧治水、大禹治水。我们一直在想,我们中国难道就没有一艘诺亚方舟?经过我们查阅大量的历史资料和大胆的设想,后来,我们初步把中国的诺亚方舟可能出现的位置,限定在了勒沃山区。 看着娜朵他们不解的样子,小艾又从旁补充,说,诺亚方舟大概的意思,就是一艘拯救人类的船。 老教授不管小艾的话,伸手使劲拍拍阿爸的肩,问,老兄弟啊,你这编草的手艺,是谁传给你的?是祖传的吗?阿爸一愣,说不是,说这件事很奇怪哟,有一天,那个时候娜朵还没有出生呢,天气好,太阳暖和,火草长得旺生生的,我就在火草堆里睡了一觉,醒过来就会编了。而且,从此以后还爱编了,特别喜欢。 娜朵一听,忙打断阿爸的话,说阿爸你别乱说,不是勒沃镇的老阿公传给你的吗?阿爸手一挥,不屑的样子,说娜朵,那是他们乱说。我睡醒一觉会编草那天,刚好老阿公死了,他们就说,是老阿公把手艺传给了我。其实根本不是。 老教授听得入了迷,连声问,这意思你是不学自通的,你……是通神的?阿爸笑起来,说编草通什么神?喝酒才能通神呢。我这手艺,一天到晚编些鱼啊猪啊狗啊,又养不活娜朵,她阿妈都被我气死了。阿爸说到这儿,抹了一把眼睛,又喝一大口酒,问,那教授你的意思是,我这手艺还有用? 老教授的脸红通通的,是喝了酒也是兴奋的原因,说,当然有用,太有用了。明天,我们就去看你编。说着,抬起酒碗,冲阿爸碰了过来。只是那酒碗,抖得厉害,可以看出,老教授的心,也跳得猛烈。 阿爸笑了,忙一口干了酒碗里的酒,唱起来:“铺天盖地的火草哟,你是天上撒下来的星星哟……铺天盖地的火草哟,你是大地长出来的恩情哟……铺天盖地的火草哟,你是山顶上千年万年的雪花哟……铺天盖地的火草哟,你是人世间生生不息的温暖哟……” 老教授问阿爸,老兄弟,你能用火草编一艘船吗? 这个时候,白发夫妇终于感慨起来了。张老师说,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们走那么远的路来到这里,居然可以学到我们从来没有学到的知识。项老师说,我听到了我们从来没有听过的歌。 张老师又说,看来,我们选择来这里,是来对了。项老师说,这里的石头,配得上我们这一辈子了。 老教授奇怪,问,上山的路上,就听你们说捡石头捡石头的,难道,你们来勒沃山,是为了这里的石头? 项老师很激动,又冲氧气瓶使劲吸了几口,抬起头来,说,现在,我特别……想……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正在忙碌的娜朵说,你们等等我,我去给他们送了饭,你们再讲。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娜朵说的他们,就是那两个戴口罩的人,她心里一直牵挂着他们两个呢。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高兴,她想让他们高兴起来。 娜朵还是被堵在了门口。听到敲门声,戴口罩的男人猛一下拉开门,隔着口罩,娜朵都能感觉到那男人的恼火。娜朵把饭盒在他面前晃了晃,递过去,他一愣,伸手接了。 门“砰”一声又关上。 这是二楼,娜朵转身朝窗外望去,雪越下越大。
(四) 天亮的时候,雪终于停了,阳光轻轻踩在雪上,让这个早晨显得清晰无比。 那是早晨吗?那是早晨。只不过,它不是王晓和舒欢熟悉的那种车流不息的早晨。雪就那样在他们眼前起起伏伏铺展开来,绵延不尽,像是带着他们,来到了天边。一切都是清亮的,每一道凸起的白和每一片低洼的白都是清亮的,空气在顺着山梁流淌,风从岩石和草的身上跑过,他们可以看得见大片大片雪地上真正的白,看得见阳光飘洒的棱影折射在雪地上的色彩,至臻至幻,大美绝尘。 还有歌声从山梁上传来,听不清,只看得见几个人在雪地里蜿蜒的身影。那是娜朵和老教授他们,正在朝山包上的一间小屋爬去。阳光在那间小屋的屋顶周围细细勾出了一道金色的边。 王晓和舒欢,其实同娜朵他们一样,是充满了惊喜和感动的。就像他第一次拥抱着她的那个早晨,他的惊喜伴随着他的叫声一阵阵掀起来,他对她喊,哇,这么美,哇,这么细滑,哇,我像是摸到了一块天上的丝绸、天上的玉……他说,哇,你的胸前,有一颗痣,太美了……他把他的头深深埋进她高耸的胸间,感动得胡言乱语。 但是,这种惊喜与感动是同恐惧和焦虑放在一起的。雪山顶上,他们清晰感觉和看见的,就是自己身上无边无际的落寞。 王晓和舒欢不是夫妻,他们是一对匆匆出逃的男女。不大不小的城市,不大不小的单位,一路上,他们不停地问自己,他们到底干了什么? 有一天,他们被逼到离家不远的一座水库大坝上,想一起纵身跳下去。可就在已经朝着那青绿的水面助跑的一刻,舒欢退缩了,舒欢拼命弓起背,哭着叫着挣扎着,舒欢喊,我不想死了我不想死了。王晓停了下来,问她,那我们在哪儿死?舒欢想都没想就喊出来,雪山,雪山顶上。你要是能带我到雪山顶上去,我就敢和你一起死!王晓使劲调整着刚才面对死神时已经变得狰狞的脸,问,为什么?舒欢那时已经癫狂,对着王晓尖叫起来,不为什么,你说过,我们要一起爬一次雪山的。在水里死,难看极了。 王晓对着窗口,自言自语,所以,我们就来了;所以,我又一次听你的话,按照你的旨意,来了。王晓的脸,被窗外的雪,映得惨白。舒欢说,不是你,是我又一次听了你的话。 雪在张老师和项老师的眼里,却是欢愉的。其实,自从项老师昨晚讲了她的故事后,他们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欢愉的。 四十二年前,省城师范大学的湖边,繁星悄悄映衬着水面,一对恋人悄悄拥抱在了一起。张老师那一刻百感交集思绪万千,他紧紧抱着项老师,激动得喃喃自语,我亲爱的姑娘,从此以后,我要好好爱你。我亲爱的姑娘,我要把喜马拉雅山顶的石头,一块一块捡回来,做成一串项链,戴在你的脖子上……项老师也很激动,抬起头来,深情地望着张老师,问,为什么?张老师捧起项老师的脸,说,因为,那里的石头,是世界上最干净的石头,它代表了我对你,最干净的爱情…… 四十年后,项老师突然在家里长吁短叹起来。张老师不解,问,好端端的日子,怎么了?项老师说,你是个骗子。张老师哈哈大笑,以为她跟他开玩笑呢。 又一天,又长吁短叹,张老师又问,项老师还是说,你是个骗子。张老师又要哈哈大笑,这个时候,项老师突然打断了他,说,我没有跟你开玩笑。还记得吗?你说过,你要把喜马拉雅山顶的石头,一块一块捡回来,做成一串项链……还记得吗?你说,那里的石头,是世界上最干净的石头…… 张老师愣住,想了半天,说,对对,我是说过,可我那不是激动的表达嘛,一种对爱的表达方式嘛。 他们为此,准备了两年。后来项老师也觉得,喜马拉雅山太危险,他们已经过了那种为了激情去拼命的年龄,就妥协了,降低了高度,选择了海拔三千八百多米的勒沃山。 因此,雪地中掩藏着的每一块石头,都是爱情呢。 听完这个故事,娜朵他们情不自禁唱起来:“山顶上的白雪哎,你是阿哥永世不变的爱情……月光下的雪花哎,你是阿妹扑向阿哥的身影……” 老教授这一天兴奋得很。在阿爸编草的小屋里,他看见了阿爸所有的手艺——火草编的衣服,火草编的草帽,火草编的篮子,火草编的小船和小鸟,火草编的猪马牛羊,还有,一座火草编的房子。阿爸说,雪太大了,他只好把这房子拆散搬回来,等到开春以后,他就会编完的。阿爸说完,朝娜朵望去,娜朵就明白,眼前的这些,都是阿爸说了要送给她的嫁妆呢,只一想,脸就红了。 老教授拿起一艘小船,仔细玩味着,问阿爸,火草为什么可以编出这些东西来?我看,这材料不像草啊,倒像布条嘛。阿爸听了,一个劲摇手,说不是不是,那就是火草哎。 阿爸说,火草叶子背面,有一层细细的绒毛,七八月份的时候,得把火草采回来,小心把那层绒毛撕下来,捻成巴掌长的线线。然后,再一巴掌一巴掌这样接起来,变成很长的线线。你要编的东西有多长,你就接多长。 阿爸说,一年到头,采不了多少,费事得很呢。 娜朵听了,心头热乎乎的,一把抓起阿爸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摸着捏着,她在猜,阿爸给她编的嫁妆,是不是要了阿爸一辈子的时间呢? 阿爸没有回答她。阿爸只问老教授,老师呀,你怎么会对我这没人瞧得上眼的手艺感兴趣?你要知道,我因为编草,就是个废人了,我这手艺,连娜朵她阿妈都救不活,生了病没有钱,早就死了。阿爸的手,在娜朵的手里,明显颤抖起来。 老教授没有回答,他好像对阿爸的一只小火炉上放着的一口小锅更感兴趣。此时,那炉子是熄灭的,锅里剩下的一块油亮的东西是凝固的,这正好方便老教授抬起小锅来,细细看。 阿爸忙站起来,使劲挣开娜朵的手,对老教授说,那是松香,松树身上滴下来的,要到山下长松树的地方去找。草是软的,而且编起来有缝隙,虽然那缝隙已经细得你根本感觉不到,但是每件东西,做好了,我都要在它们身上,涂一道松香。 老教授点点头,说,我知道,这个东西就是传说中的树脂了。说完,脸色变得严肃,转头问阿爸,老兄弟啊,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会用火草编一艘大船吗? 阿爸说,大船编不了,我们这儿的船,一般就是葫芦。阿爸突然唱起来:“天神啊找遍了四野,人和动物啊,就是不见了……天神啊找遍了船和箱舟,人和动物啊,就是不见了……天神啊最后见到一个大葫芦,葫芦里面有人声,还有九样谷种,还有金火罐,还有金山羊金小狗和金小鸡……” 可以看得出来,听着阿爸的歌声,老教授是强压着自己内心的激动,像是浑身发冷,忙把手搭在小艾的肩膀上,问阿爸,你唱的这是什么? 阿爸说,我们的《勒沃颇音》。小艾说,老师,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那部《勒沃创世记》。 老教授看上去有点眩晕,闭了闭眼睛,说,那,你就帮我们编一个葫芦,大葫芦,里面有金山羊金小狗金小鸡。 阿爸说,怎么可能呀,这起码要三年。 老教授说,我们有科研专题经费,二十年都找过来了,三年,我等得起。 后来他们约定,先编一个真葫芦大小的模型。阿爸告诉老教授,就是编这个,最快也要二十天。 娜朵无比高兴。她知道,她的阿爸再也不是那个勒沃镇人人笑话的无用的人了,也许阿爸要挣大钱了呢。她还知道,老教授他们在勒沃山顶上,最少要住二十天,就是说,勒沃山庄有二十天的时间,都是不寂寞的。 只是,白雪覆盖的山顶,对于张老师和项老师来说,真是没有想到。他们根本找不到石头。或者说,他们连一块石头,都看不到。 雪太厚了。除了雪,就是冰。石头,那些被他们视为代表着世界上最纯洁感情的信物,那些张老师四十多年前只是顺嘴蹦出来的絮絮叨叨的话,此时都被埋在冰层之下,无论如何都捡拾不到。 张老师和项老师还是很乐观,他们在小酒吧里要了一杯热茶,望着窗外刺眼的雪,说,没什么,不怕,反正我们来过了。 娜朵想,是啊是啊,真是没什么的,反正,已经爱过一辈子了。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窦红宇,中国作协会员,媒体人、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首届云南大学滇池学院驻校作家。曾有多部长篇小说发表于《十月》《大家》等刊物,并被改编成影视剧、出版成书。多部中短篇小说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小说月报》等刊物。发表出版作品200多万字。 编辑:高渊 |